对我而言，认识北野武这位大佬的契机，还得归属到黑泽明老爷子身上。

曾经有段时间，笔者疯狂迷恋黑泽明；

迷恋宏大的历史叙事带出来的宿命感，迷恋考究的长镜头“定”出来的威严与秩序，迷恋故事中一个个极端偏执却有其道理的角色......

毫不夸张地说，如果让黑泽明穿越到日本战国时代当大名，老爷子绝对是个偏执的集权家，那种眼看着敌人杀进城门，也要坚持贯彻自己的信念，力排众议，怀着必死的决心，带上全家老小及众多爱将冲锋陷阵，整整齐齐赴国难的人。

将失败升华成一种美学，一种万物化于火海，世界澄明一片的快感；歌颂快感，犹如歌颂浪漫本身，如同花与剑映着凄厉的月光，在汩汩流水声中共同凋零。这是黑泽明给我的感觉，也是日本这个国家给我的感觉（历史、文化）。

这种败北者气质很容易引起性格内敛的年轻人的共鸣，因为年轻人少不更事，最容易脱离实际，陷入一种形而上的自我感动里无法自拔——生而为人，我很抱歉。

这里，再借用一下漫画《死神》中的台词：樱花的掉落只是为了死亡，他们绽放出绚丽的花朵只是不愿被树枝束缚住。

以上就是日本人的死亡美学，他们的民族性就像打不死的小强，不断在生和死之间摸爬滚打，游走在光与暗排列成的刀刃上，可就是死不了。我觉得如果把诗人久保带人、太宰治和黑泽明凑一张桌子，三人必定很能聊。

开头说了那么多，好像离本文的主旨越来越远了；

本文明明是有关北野武和《座头市》的影评，笔者却满嘴跑火车，一路从黑泽明扯到久保带人，从电影上升到民族性，顾左右而言他，一看就是心虚，有语言障碍。

好吧，其实不是啦。

主要原因是，在笔者个人看来，黑泽明和北野武两位大佬是两个相反的典型，作为代表日本走向国际的大导演，两者在表现民族性，向世界做文化输出时，其路数是截然相反的。

“每当有人称我为‘亚洲导演’，我总觉得这个称号充满歧视，我真希望在我的电影里，能去掉典型的亚洲特征、文化、美学。这倒不是说要把黑泽明抛开，只是我宁愿见到当代日本电影能超越武士电影。我讨厌一股脑儿地贩卖亚洲模样。我知道这正是目前最好卖的，但这也是我亟想摆脱的。”——北野武

如果说，黑泽明是个“电影集权家”，那北野武就是个“电影自由派”；前者庄严、沉重，后者个性、轻巧。尤其是，当你把《座头市》和《七武士》、《乱》、《影子武士》放一起作横向比较，反差更为明显，这种差别甚至呈现出古典和现代的区别。

现在让我们的注意力聚焦到《座头市》。

《座头市》是一部非常个性、率真、自由、精巧的动作电影/武侠电影/黑帮电影，多样化的类型在本片中融为一体。片中，北野武不仅表现了日本的民族性，同时融入了丰富的现代元素，加上北野武自身的个性色彩，使得《座头市》极具观影魅力——很美、很酷、很暴力，以及，轻快明了、回味盎然。

《座头市》很传统，这与他的故事题材分不开。

《座头市》的故事取材自日本民间传说故事，座头市是个传说式的人物，他双眼失明，剑术高超，爱打抱不平，锄强扶弱。类似关羽、岳飞这些历史人物，座头市正面的人物形象，深入日本人的民族记忆，赋予了他不可侵犯的神性。

对北野武而言，拍摄《座头市》是一种挑战，挑战在人们观念中根深蒂固的剑客形象。于是，正如我们所见，《座头市》中的剑客一头金黄短发，一反“月代”的传统形象，与其说是浪人武士，莫不如说是穿古装的古惑仔，与各方扛把子作斗争。

事实上，北野武的做法正是对日本传统的一种反抗，通过反抗，融入自己的世界观，确立自己的创作中心。

随后，又在创作的过程里，传统作为底层意识，不断涌现，指引创作者构建自己的艺术世界。

有时候，反抗是捍卫传统最正确的方式，在反抗中，破除现实对传统的遮蔽，直视传统的本质，那些将传统置于王座，顶礼膜拜的人，恰恰不理解传统。理解这点，方能理解，电影最后，座头市深夜追杀久治明波，在双方对峙时，座头市睁开双眼，对方一惊，说，原来你不是瞎子，那你为什么还要闭着眼睛。座头市回答，因为这样更能洞察人心。如此，北野武通过解构，赋予传统符号式人物全新的形象，其本身就是对传统的维护，座头市这一传统人物形象，在北野武这里，焕发出新的可能，其最终效果就是，座头市这个人物在传统的基础上，有了更具现代性的充实——传统被延续了。

樱花、刀剑、武士、艺妓，这些传统元素在北野武手里，有了别样的色彩。观看电影时，笔者丝毫感受不到古装片的历史包袱，也没有为一个终极理念而牺牲个体人格的被动感，与《七武士》中一群等待拯救的农名和作为拯救者的武士不同（虽然两者在最后达成一致，共同反抗），《座头市》中的每个人从一开始就为自身而战，他们独立、坚强，在恶面前，各人都有各人的应对方式；柔弱的女人为了复仇成为杀手，骄傲的武士为了拯救爱人成为打手，市侩的赌徒因为义气反抗恶霸......而我们的主角从一开始就以“第三中立者”自居，在剧情发展过程中，逐渐选择自己的立场。所有人都是自由的，他们不像是活在封建时代的愚民，更像是受现代社会熏陶的公民。

自由赋予了《座头市》现代性，一种包容在传统中的现代性，后者让本片的叙事非常痛快，毫无拖泥带水之嫌，其表达的主题亦多点开花，没有绝对的中心思想（这一点也和黑泽明不同）。

于是，鲜血在电影中挥洒，暴力在鲜血中释放，在无形中赋予了《座头市》暴力剥削片的属性——纯粹的现代商业产物。正因此，《座头市》的观影体验异常刺激，感官体验极度舒适，每一场战斗透露出精心设计过的质感，凌厉的动作配上恰到好处的断肢、喷血、音效，使得电影凝练出一种肃杀之气。北野武的暴力美学很容易令我想起老流氓昆汀，但两者区别亦非常明显。昆汀的暴力无节制，很多时候盖过电影主题，咿咿呀呀的，刺激感官，突然死亡，这是剧情的爆点、升华；北野武的暴力很精致，动静之中，流露着日式的美感，它不是目的，故而在爆发的顶点，人已经死光，主角收刀入鞘，压住气氛（这也是为什么，电影中的战斗多用“升格”展现，慢很重要）。

《座头市》的现代性还表现在音乐上。

北野武将打击乐伴奏与拿着锄头刨地、穿着木屐跳踢踏舞的农民结合在一起 , 碰撞出强烈的节奏感与现代感，呈现出舞台剧的效果。这种表现方式非常新颖，展现出北野武过人的艺术天赋。

并且，《座头市》的剧本由北野武亲自操刀，剧情设计很精巧。故事由三根主线汇合成一条主线，最终由座头市血洗黑帮，终结故事，故事的结尾配合踢踏舞，一场惨烈的帮派厮杀的故事，消失在轻快、明亮的节奏中，使得电影散发出浓重的喜剧感。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结束电影？

无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！——北野武。

收刀（哐！）。